立春濘雪

　　最近在詩集『言葉集』中發表了一首詩︰『陷於泥濘中的春雪』，是最近寫出的三十首詩中，我個人比較喜歡的作品。
　　　　
　　春，在陰霾裡揭開曙光
　　曖曖幽微
　　像是維梅爾在畫布點上珠光
　　女孩驀然回首
　　光影逐漸靠攏
　　微光暈染一片
　　水藍
　　晴空

　　風，突如其來地甦醒
　　颯然而至
　　無緣由得了喧嘩的理由
　　大肆宣告冬的隱退
　　瀟灑地揮揮衣袖
　　輕笑撩撥淺草
　　梳理一地萌芽
　　綠意
　　不絕

　　雪，以翩然皎潔的舞姿
　　輕揚白紗
　　以縝密聖潔的舞步
　　凌空微步緩降
　　紗影輕點泥地
　　陷入
　　雪濘

　　冬，匆匆留下難捨的吻別
　　寤寐思服
　　沉溺泥沼中輾轉反側
　　天際轟然春霆驚蟄
　　憂鬱症陷落
　　濘雪
　　無力
　　自拔
　　

　　寫這首詩時適逢農曆春節，黑森林裏突然刮起狂風暴雪，下了一場大雪。然而，河谷裏氣溫甚高，並沒有把雪留住，卻造成遍地泥濘、舉步維艱，白雪混著稀泥稱爲濘雪，到處濕濕黏黏的，骯髒不堪，地面濕滑，寸步難移。

　　於是我應景寫了這首詩。

　　爲了擺脫濘雪，便去了一趟山上高原。高原上的景象則不同了，一片皎潔乾淨的白雪世界。

　　房東的二女兒在高原上買了一棟小屋，近日我們這裏要接待一位弟兄來此地靈修，因此我一同幫忙佈置整理木屋。

　　高原上的積雪透著奇寒，陽光反照時透著一種奇異的雪青色，那種白裏透青的顔色表示著，原本鬆軟的積雪正在融合成冰體，再由冰消融成雪水，這也意味著雪融春汛的時節到了。

　　山谷裏幡然響起轟然怒濤，原本柔情婉轉的涓涓細流，日以繼夜地怒吼咆哮著。

　　黑森林裏的積雪逐漸在融化，犀利尖銳的棱角也在融去，像是個滑頭的老男人，昔日的銳氣已經被歲月風霜磨平得精幹圓滑，雪地上行走起來搖晃滑溜，無處著力。

　　而稀泥雪濘的狀態就像春睏的精神狀態，忽有手臂提不起勁的倦怠感，猶如患了憂鬱症，就像陷入泥沼之中、無力自拔的濘雪。

墓園冰花

黑森林上的冰原

　　冬日是萬物蕭條、百景褪色的時節，在鋪天蓋地的冰雪嚴霜中，原本只剩下黑白兩色了，這時黑森林裏的墓園，卻會出現一種不可思議的美麗景緻。

　　墓地原本應該是最陰森寒傖之處，一到冬天卻是花團錦簇，一脈春光明媚，宛如春神復臨。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原來死者家屬往往在花崗岩的墓碑旁，擺放各色花朵來陪伴他們死去的親人，在苦寒的季節裏，鮮花卻嫣然綻放如春，那種盛放是難以言喻的『盛』，有時供著一捧經過精心搭配的花捧，有時候層層叠叠鋪滿了一面花毯，姹紫嫣紅，美不可喻。

　　若是細細察看，景象實在讓人差異，這些花朵全凍結在冰霜裏，花瓣上凝露瑩然欲滴，全是凍結住的露珠，刹那芳華全凝結在此中，不凋零，不逝去，不枯萎，這就是黑森林墓園裏的冰花了！

　　尤其是那些艷麗奪目的紅玫瑰，玫瑰代表深愛，在此地時常作爲悼念死者的花朵。深紅的花瓣上敷著一層朦朦的輕霜，裝飾著晶瑩的凍珠，鑽石般地璀璨，艷紅到極處！

　　這些花看起來不但美極了，還給人一種異樣的感覺，不禁令人聯想到，中國古代的艷魂都是出現在亂葬崗之中的。

　　這⋯⋯並不是什麽超自然的靈異現象。

　　只不過亡者的家屬趁著雺淞未化的時機，將簇簇花團佈在墳地上，晨霜便把花的鮮麗、花的顔色、花的姿態原原本本地凍結了起來，這樣一來花便可以長久保鮮不褪色、不衰老，若是低溫一路持續，這些花便能維持一整個冬天而不凋零，像是天天為死去的家人供上鮮花一般。

　　墓園裏冷清死寂，雪野卻花開遍地，煙雪迷濛而詩情畫意，可比擬春意正濃的煙雨江南。晨露還凝固凍結在花瓣上，連哀悼的眼淚都為亡者精心保存了起來，天天垂淚，天天哀傷，悲傷而美麗，令人嘖嘖稱奇。

　　來到黑森林之後才知道，西方人也是慎終追遠的，把親人的墳冢視爲自家後花園一般用心維護經營，對一個孀居的老太太來説，墓園是保存記憶的場所，是午後散步的小公園，時光凍結之地。

　　亡者的親屬若是住遠了，無暇往返維護，可以委托專門維護修葺墓園的園丁，按月計費。

　　死亡在德國可謂是一項極其可觀的消費。

　　不知爲何墓園裏的冰花總是讓人想起冰店裏面的義大利冰淇淋，淡黃的是芒果，紅的是覆盆子，粉紅的是草莓，紫的是藍莓，綠的是開心果，白的是椰子，乳白的是香草⋯⋯

　　真的不是在開玩笑，冰凍過的顔色特別鮮艷，因此墓園裏的冰花總是給人一種十分可口的錯覺，或許都是冰的緣故吧！

　　幽然中還飄著一股暗香、冷香、果香，難怪隱隱地勾起一種莫名的食欲！

雪山冰魚

黑森林裏的魚塘

　　台灣島除夕夜，黑森林風雨情。

　　此刻窗外正雨雪交加，在酷寒中特別讓人想起幼時除夕夜裏一家圍爐，那溫馨滿滿的團圓氣氛，大家在高速公路上忍受堵車的煎熬，爲的就是回家吃一頓團團飯。

　　魚的味道總是讓旅居在外的遊子漫起鄉愁——
　　
　　心心念念。

　　往年阿媽準備年夜飯時，按照習俗總是以精湛的厨藝為全家烹煮一條魚，無論紅燒還是清蒸，所謂年年有餘，魚是年夜飯中年年被品嘗的一道菜，魚則是團圓夜裏人人所寄托的圖騰。

　　爲何要年年有餘？

　　對人對事要有餘情、有餘念、有餘留。

　　同時也要如魚一般要放心、放下、放走。

　　昨日午後在黑森林雪野裏散步時，聽房東太太提及她母親臨終時，曾經對她說，人在面臨死亡時才恍然驚覺，一生為子女憂心操煩，皆轉眼成空。

　　宛若摩西臨終時所言︰「我們一生的年日是七十歲，若是強壯可到八十歲；但其中所矜誇的不過是勞苦愁煩，轉眼成空，我們便如飛而去⋯⋯」

　　生命走到盡頭，死後便是我們人無能爲力之處了，已是無從牽掛，也不需要再牽掛了。魚象徵著，我們對人對事要有餘情、有餘念、有餘留；同時也要對我們所掛礙的人事物放心、放下、放走。

　　在一年結束時，我們回首清算一年的盈虧，在期盼「年年有餘」的同時，同時也不要忘了，該把過去一年的不足與遺憾放走，讓魚隨著水流一同帶走。

　　黑森林裏不少人家掘地作池、引泉匯水成魚塭，魚池裏養殖著出於冷冽雪山、飲清澈冰泉、在山澗中逆水泅泳的鱒魚，以純淨山泉養育出來的魚，肉質細軟，味道甘美，無污染無公害。並以森林出產的松木加以燻製，帶著濃郁松煙味道的燻魚，是此地的特產。

　　對面的鄰家便是一戶養殖鱒魚的人家，是房東的堂兄，當年因爲戰爭的緣故，原本被認爲陣亡在戰場上的長子卻意外生還歸來，因而與留在家中維持家業的次子割地分產，導致貓頭鷹河谷被分割為兩戶人家。

　　一戶養蜂，一戶養魚。

　　這裏的孩子們到溪水裏戲水時，總是會捉到幾條大魚，不是漏網之魚，據説這是蓄意放走的魚，養魚人家在聚水篩魚時，總是會刻意放走幾條魚來平衡自然生態。

　　溪裏棲息著許多灰羽鷺鷥，這些魚便是留給牠們的食物。

　　自然無私有情，人類有私無情，年年有餘是要人在富足之餘，別忘了對萬物要有餘情，對人對事要有餘情、有餘念、有餘留。

　　同時也要如魚一般放心、放下、放走。

　　將心放下，放走的魚，放下的心，放走的憤懣，放下的重擔。

　　將好生之德的慈心放入魚中。

　　孩子從河裏捉上來的魚，去鰓之後，裹上以色列死海鹽粒，死海的鹽粒粗大富有礦物質，這裏的人通常拿來泡澡。摸上一層厚厚的鹽粒之後，置入烤箱内焗烤，待烤透發出魚香時，便取出去掉鹽塊，讓鹽味微微滲入魚肉魚汁中，為純淨甘美的山泉提味，即可上桌。

　　雪山冰魚不但是肉鮮味美，是流放掉的魚，是留有餘情的魚，吃的是安了「心」的魚。

　　魚是餘留，也是留情。

雪霽

　　此篇將現實生活中帶領孩子們玩雪橇的情景轉成小説情境，我猜大部分人會比較喜歡閲讀真實生活，而非虛構小説。而我個人則比較喜歡小説情境，這讓白雪變成艷雪，冷雪變成熱火。

　　請參閲前文︰【 雪橇 】

๑๑๑

　　晨曦篩入紗帳，她懵然睜眼，打起床幃，走到窗前，登時眼前一亮，撲來的是一張張不開眼的絲網，掀起的是一片無雲的雪霽晴天。定睛一看，窗外景物卻一夕之間幻術般地改變了，所有的枯木枯枝全變成了白玉雕琢而成的藝術品，宛如幻境。

　　玉樹堆雪，陽光在半透明的枝椏間絲絲流溢著，彷彿有無數的冰凌花在枝椏間綻放，晶瑩剔透，美得令人不忍移目。

　　閤家速速吃了早餐，便帶著兩個孩子，拖著雪橇，來到後園高地滑雪橇。

　　初雪的質地鬆軟，阻力太強，原本滑行不易。幸好他早就事先命人拖來了一根大樹幹，在坡地上劃成了一個狹長的滑道。

　　兩個孩子，大的在前頭跑得飛也似，小的跟在後面跌跌撞撞，翻滾在雪地裏，兄弟倆便相視大笑。接著在雪地裏面任情追逐、打滾、嬉笑，笑聲如銀鈴般輕快悅耳，劃破雪野青空。

　　她披著一色酒紅天鵝絨大斗篷，領襟鑲嵌著酒紅風毛，雙手罩著同色兔毛手罩，圍著兔毛帽圍，披風下露出一線雪白緞裙，裙襬綴著繁複的金絲刺繡。兔毛輕軟細長，寒風瑟瑟吹來，雪地烘托出酒紅色的大斗蓬，耀眼奪目。紅色兔毛拂在她的紅彤彤的臉頰上，兩頰映著紅霞般的顔色，紅煦而溫柔，益發明麗動人。

　　她靜靜地佇立於雪地裏，彷彿寒雪中的一點紅梅。看著父子三人一同坐上大雪橇，往山坡下滑行追風而去。

　　他像個大男孩，臉上洋溢著開心的笑容，全然忘懷過往的失落與悲傷，縱使在冰天雪地之中，這幅景象卻讓她心頭充滿著洋暖之意。

　　驟然雪光扎眼，她不禁微微瞇起眼睛，眼前的景象便模糊了，忽覺眼角有些濕熱，面對眼前幸福的情景，唯有感動了。

　　忽地，他興衝衝地跑了過來，帶著詭譎的笑容向她說︰「妳站在雪地裏像是個畫出來的紙片美人，遠遠看起來就要被風颳走了。來！跟來我們一起玩雪橇吧！」

　　她自幼秉承嚴謹的閨閣教養，神色要時時保持恬靜安詳，不可與人嬉戲追逐，更不可譁然調笑，便搖搖頭說︰「我是個甚爲無聊的母親，不會跟孩子玩雪橇的。」

　　他促狹地一笑，也不管她願不願意，便牽著她的手，在雪地上輕緩地轉起華爾茲，雪橇滑過的雪地，甚爲滑溜，轉起華爾茲特別地輕盈，她的身子輕柔得像是一朵紅雲。

　　在白雪蒼茫之中，飛舞在陽光下的唯有她這一縷紅雲，像是寒冬裏的熠熠躍動的爐火，燒得兩顆心都熱了起來，熊熊烈火燃燒在凜冽冰霜之中。

　　之於男人，她正是純然冰雪與熾熱欲火的結合。

　　猝然，他將她的身子扳倒在雪地上，她不禁出聲驚呼，兩人已經一同往山坡下滾去，緋色斗篷下的雪色裙裾拂過白雪翩然舞起，金線繡花將在陽光下絢麗奪目，華麗如金、淨白若雪的綢緞在濘雪中恣意蹂躪，這讓她心中興起了幾許快意。

　　他將她按在雪地上，問︰「好玩麽？」

　　她笑而不答，卻暗自在手中捏一團雪，冷不防地往他臉上撒了過去。

　　「妳竟敢暗箭傷人，看我怎麽收拾妳！」他亦捏了一團雪，向她抛了出去，兩人在雪地裏扭成一團。

　　他輕輕抱起著沾滿一身雪的她，一張雪色臉龐在紅紅絨毛之中，宛若雪魄破冰而出，盈盈雙眸似要融化了寒雪，眼瞼下垂，深情在眉，孤意在睫，這樣的眼，這樣的眉，這樣的情意，深深地銘刻在他的心版上。

　　他在她耳畔溫柔地對她說︰「我以永遠的愛愛妳，因此以愛吸引妳。」
[1]

　　她愜意地依偎在他溫暖的懷抱中，任憑他親吻著她輕顫的紅唇。

　　頃刻，天地幽幽之間飄起了雪花，兩人相吻於雪花紛飛之中，天與地，他與她，一切消融於雪中，再也分不清楚了。


[1] ​ 語出︰耶利米書31:３。

挫冰

Raclette

　　歐洲的聖誕夜可比擬我們的除夕夜，雷同之處相當多，我們的壓歲錢就是他們的聖誕禮物，只不過中國人送錢的想法比較實際罷了。

　　黑森林以萊茵河與瑞法爲界，因地處瑞士邊境，聖誕夜圍爐便有吃起司火鍋與起司燒烤的傳統，而這個傳統卻是來自瑞士。起司火鍋法語稱之為Fondue，起司燒烤法語稱之為Raclette，以法語爲名，都是瑞士國菜。

　　在瑞士傳統吃Raclette真的是全家圍著傳統的爐竈，將一整塊圓形大起司置於火爐前緩緩轉動，事先將食物簽入細叉前置待用，等起司快要流下時，趕緊讓食物沾上一層膠稠狀的起司，熱騰騰的起司遞到嘴邊會燙舌，非常地香濃好吃。

　　現代瑞士人吃燒烤起司與現代中國人吃火鍋一般，都使用電器，早已失去古早圍爐的浪漫氣息，起司中則少了一絲松脂燃燒後的香氣，但熱騰騰的氣氛依舊不減。

　　其實這種吃法很類似野外的篝火麵包。健行回轉歸來後，升起篝火，烤完烤肉香腸，吃完晚餐，大家圍著篝火閑話。這時把健行時收集來的樹枝削成尖尖的，將事先調好的一大盆麵糊，在樹枝上沾上一坨麵糊，所有的孩子手中拿著一根長長的樹枝，站在篝火前，將麵糰置入火中燒烤，等到快要熟透時，再挾上一塊起司就火，這時麵包與起司香味四溢，望著滿天繁星，有著難以言喻的野外求生之感。

　　酒足飯飽之餘，搓麻將是我們的國粹，德國人則玩桌遊。

　　玩桌遊是德國人的傳統，德國桌遊的種類非常地繁多，據説這項傳統近幾年全球化了，紛紛出現了英語版，台灣也就跟著盛行了起來。德國人玩桌遊，跟我們打麻將一樣，分成兩三桌，各自選好要加入的戰場，衆人廝殺酣戰至午夜。

　　午夜一到，大人們便將藏在櫃子裏的禮物抱出來，分贈給小孩。有些家庭是讓小孩翌日在聖誕樹下找到自己的禮物，有些家庭則讓親友喬裝成聖誕老人來送禮。因信仰的緣故，這裏的小孩並不相信聖誕老人的存在，通常由大人親手將禮物送給孩子們。

　　禮物一到手，孩子們個個迫不及待地拆開禮物，頓時漂亮的包裝紙堆積成一座小山丘。

　　小孩檢視禮物的同時，大人便去厨房準備一鍋熱騰騰的巧克力火鍋，切一大盤水果，讓孩子們用叉子插起一塊水果、浸入熱巧克力之中，叉子一離鍋，巧克力便迅速凝固。

　　這時，聖誕夜的高潮就要展開了，事前置於外面平臺上的幾個大鍋子，早已經落滿了冰清玉潔的雪花，大鍋取入室内，將雪花鏟入小碗之中，隨之在雪花冰上面堆上各式各樣的水果塊，再淋上熱巧克力或是熱紅醋栗覆盆子醬，就成了一碗「熱熱的」挫冰。

　　我們這裏有架平台鋼琴，有兩個提琴手，一個長笛手。大夥一面吃著挫冰，一面喝著水果汁加香料煮開的Kinderpunch，齊聲唱著聖誕歌曲，氣氛熱絡，聖誕的寧靜與平安，共感於心︰「Noël！Noël！Noël！Noël！Christ ist geboren o Israel...... 」

　　歌聲與琴聲悠揚，餘音裊裊逐漸消失在無盡的夜空之中，平安夜守護著我們進入黑甜夢鄉。

　　冰雪的樣態，在黑森林裏還有一樣，便是台灣冰果室的挫冰，不同的是黑森林的挫冰是從天而降，上天所贈與的。

　　意想不到吧！

　　挫冰吃在嘴裏時，心中卻極想念台灣的芋圓。

雪橇

滑雪橇

　　晨曦灑入，懵然掀開窗簾，登時迎面而來的是一張讓人張不開眼的網，睜眼一看，窗外的碧空是一汪雪霽天藍，雪野裏的積雪受到藍色天光的反射，雪色有著白裏泛青的色澤。

　　傳統色裏有所謂的雪青色，大概是這種極淡極清柔的藍，與月牙白不同，月牙白内蓄清冷的幽光，而雪青色卻是内發晶瑩的青光。

　　園中景物都變了，一夕之間所有的枯枝枯木全變成了白玉雕琢而成的藝術品，玉樹堆雪，陽光在半透明的枝椏間流溢著，彷彿有無數的冰凌花在枝椏間皚皚綻放，晶瑩剔透，美不勝收。

　　疫情中所有人的行動受到嚴格的控制，房東夫婦因有要事出門訪友而無法帶孩子隨行，便讓我帶著幾個孩子，拖著雪橇，來到黑森林高原處滑雪橇。

　　高原處的景緻放眼望去盡是雪，只有一句話能夠形容︰雪滿天涯。

　　我背著熱水壺與零食，帶著四個孩子步履蹣跚地踏雪而上，雪地綿軟疏鬆，窒礙難行，缺乏經驗的我並未細想到一層，其實這些雪都是昨夜才降下的新雪。好不容易登上了制高點，卻發現新雪過於鬆軟，雪橇無法滑行。

　　孩子們則以腹部伏地滑動著自己的雪橇，試圖製造出一道滑雪道，經過一番努力之後，無奈雪道的質地仍是過於鬆軟，摩擦力過大，雪橇依然無法滑行。

　　這樣的阻撓絲毫不減孩子們的興緻，大的在前頭跑得飛快，小的跟在後面拼命追趕，他們在雪地裏面嬉笑、追逐、打滾，跌跌撞撞，最後四人索性乾脆在雪地裏翻滾著，個個笑得極爲開懷，笑聲如銀鈴般輕快悅耳，劃過雪野青空。

　　孩子們臉上洋溢著可愛的笑容，讓人忘懷世間一切失落與悲傷，縱使是冰天雪地，寒意徹骨，這幅景象卻讓人心頭塞滿了洋暖之意。

　　我一個人靜靜地佇立於雪地裏，看守著食物與熱水壺，彷彿寒雪中有著一個不合時宜的黑點。看著孩童純稚的臉蛋，真希望自己即刻返老還童，回轉成一個孩子。

　　雪光扎眼，不禁微微瞇起雙眼，往事如煙，眼前的景象便模糊了。

　　冷不防地一顆雪球向我的臉撒了過來，哼！竟敢暗箭傷人，看我怎麽收拾你們！亦暗自在手中捏起一團硬實的雪球，向孩子們抛了過去，衆人便在雪地裏笑成一團，讓我心中興起了幾許孩提時代那種惡作劇的快意。

　　打了一陣雪仗之後，忽地，孩子們興冲冲地聚集了過來，索性全體坐上大雪橇，以全速向山坡下滑行。

　　超載的雪橇一路踉蹌滑行到山坡下，最後四人紛紛跌落，返程時孩子們踟躕於長坡上，又是一番難分難解的纏鬥，唯有最小的那一個鬥不過人家，心無懸念地一路奔到我面前。

　　開口便對我說︰「餓了！」

　　這下子換成我忙得不可開交，孩子們戴著厚厚的手套，精細動作變得十分不靈活，而手套下凍得紅彤的指頭，滾熱的茶杯，讓他們個個握不住。

　　在雪地裏侍候四個孩子喝熱茶，可是件苦差事啊！

空山落雪聲

Eulersbach

　　淅淅瀝瀝的雨聲宛若玉珠撒落玉盤，是音樂性的，是有節奏的，是歌詠的。隨著雨勢的變化，演奏著不同的旋律，有綿綿細雨的呢喃夜曲，有淋漓梅雨的江南小調，有傾盆銀針的凌厲交響，各有各的調性與愛好者。

　　而雪聲總是窸窸窣窣的，似有若無，細微而難以察覺，像是夜的踅音，步履輕緩，是作聲的影子，像是曾經來過，又像是早已離去。

　　像意識流的錯覺與虛妄，夢的似曾與未有，隱隱在耳畔傾訴著，囁嚅著，似幻聽似幻覺，一聲聲，空階滴到明，伴你安然入眠。

　　住處位於黑森林貓頭鷹谷，山谷有極佳的共鳴效果，一條潺湲小溪從山上湍流而下，山澗飛濺，淙淙作響，松濤風吟爲之伴奏，鳥鳴啁啾爲之妝添裝飾音。谷水潺潺，落木蕭蕭，是這封閉谷地的主要背景音樂。

　　昨夜，即興吟詠空山落雪聲︰

　　那夢那山那落雪聲，
　　一聲聲，滿山滴落不盡，
　　一幕幕，心間淺唱低吟。

　　忽如一夜，綠樹瞬轉白林，
　　雪滿天涯，滿目皆成空林，
　　但聞落雪聲，空山不見人。

　　那夢那山那落雪聲，
　　不意輕響，挑動淺夢幽凝，
　　綺夢驚破，心頭人影泠泠。
　　心緒淒迷。

雪霰與雪花

　　雪霰又稱雪子、雪珠、凝霰，是雨點在空中遇冷，未來得及結成雪花晶體便凝結成冰珠子，與輕柔綿軟的雪花不同，雪霰通常堅硬細碎如沙礫。

　　當狂風迎面吹來，挾裹著雪霰時，就像是平地裏捲起一陣狂沙，撲打在臉龐，鋒利得如刀刮般，給人一種扎針刺痛之感，這種雪稱爲雪霰。

　　雪霰通常呈乾燥顆粒狀，散落於地面，行路時便覺路面滑溜難行猶如砂石路，通常出現在降雪之前。

　　在前文『大雪紛紛何所似』中，曾經提到『世説新語』裏的一則故事︰

　　謝安問子侄們︰「大雪紛紛何所似？」
　　兄子曰：「空中撒鹽差可擬。」
　　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

　　撒鹽與柳絮之間的差異，其實是雪霰與雪花之間的差異。雪霰下降時，往往像是漫天抛出鹽粒般速速撒落。雪花則不同了，雪花揚揚紛落時，給人一種時空鏡頭膠著成一連串的慢動作，彷彿周遭的一切都慢了下來了，時間切換另一種節奏，流轉成延宕舒緩的調性。

　　目視雪花從天緩緩而落，速度越來越慢，視覺越來越鈍，雪落無聲，彷彿時間停滯了，空氣中的景物與氣氛，瞬時幻化得十分溫柔浪漫。雪景之所以教人悸動，正是因爲雪花的溫柔，雪花的嫵媚多姿，雪花的緩速。

　　曹植筆下之洛神︰「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

　　曹植以雪擬洛神，留下「迴雪流風」又綺麗又動感的成語，自己也曾經以雪擬作美人，作詩描寫其輕盈曼妙的姿態︰

　　清雪漫漫漫舞於庭前，寂寂無棲。
　　雪絮淡淡淡出於枯草，默默生色。
　　以冰魂為心，以冰晶為體。
　　以雪魄為妝，以雪白為衣。
　　驀然，迴雪顧盼之際，
　　情意留眄，婀娜多姿。

　　詩人更常將雪與花並列吟詠，范雲曾經留下經典名句︰「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
　　
　　文友胡思吟詠的『一捧雪』，一句「花碎風也蠻」，語境的勁道非常有力，縈繞腦海不去。

　　落雪似飛花，落花似飛雪，花似雪，雪似花，以雪擬花，以花擬雪。飄雪似飛花，氣氛毋庸置疑地是浪漫的、是溫柔的、是體貼的。

　　雪以最輕盈優美的姿態緩降，體貼地為樹林披上一襲灰色的輕紗，為原野蓋上一件白色的棉襖，為鏡湖覆上一面鏡子，縱使朔風凜冽無情，大自然仍以最溫柔最曼妙的姿態呵護著大地。

　　戀人在雪中凝視著緩降的雪花，深情凝視著彼此，雪的溫度冷藏了情動瞬間的初心，一片雪花落入掌心，攤開一看卻是一顆灼熱的芳心，可謂人生中最美妙的時刻。

　　雪霰若像慳吝刻薄的晚娘，懷著一顆凜冽的心，鞭撻著旅人單薄的身子，催促著他邁出更急促的步伐，在雪夜中匍匐前進。而雪花卻是披上一襲輕紗的嫁娘，薄透凝脂，雲翻袂影，懷著悸動的初心，翩然靜待新郎的到來。

　　雪霰的猛烈，雪花的溫柔，一處景緻，兩種心境，都是雪的樣貌，都是雪樣的冰心，乃似最初的真純。

雺淞

雺淞

　　在黑森林中，冰雪不一定是從天而降，天寒地凍時，水汽會凝聚在物體表面上而形成美麗的結晶體。若只是結成薄薄的一層，我們稱爲霜，若是大量聚集而堆積成白色的冰晶，則稱爲雺淞，又稱爲霧淞、霜淞。

　　雺淞的名字相當夢幻，連字音都教人手足無措。

　　降霜時，淺草灰瓦上覆著一層白紗似的薄霜，通常是在清晨氣溫最低的時刻出現，太陽一出來，發散熱力，白霜會立即消融無蹤。住在寒帶的人都會有一種經驗，早上出門時，車子的玻璃窗皆蒙上一層霜，熱車子時，必須下車刮玻璃。

　　與之相較，凝結成菱狀冰晶的雺淞較為持久，這種美麗的白色冰晶通常凝聚在枝椏上，看似堆雪，實則非雪，而是無數的六角形結晶組合成爲規則性的冰凌柱。冰凌柱的形成需要相當久的時間，因此，雺淞並不若晨霜，夜半來天明去，來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尋處。

雺淞

　　只要維持一定的低溫，雺淞停駐時間相當長，數日乃至數週，谷地因地氣較暖通常只維持數日就消融逝去。雺淞出現時最美好的時刻是，在太陽的照射之下，所有的枝椏都發出寶石般的璀璨，冰晶體折射出燁燁光芒，蔚為華美，是爲一種自然奇景。

　　冰凌柱隨著枝椏的不同，有著各種不同的樣態、形狀與紋路。每回出現雺淞時，像是懷著元宵節看花燈的心情，不知下一刻會看到什麽造型的花燈，在無數驚奇中，不禁令人驚嘆著造物之神奇、之美好、之玄妙。

　　若說煙雪是個漂泊不定的遊子，雺淞則是個身具才華創意的藝術家，不時帶來無限驚奇，教人在欣賞之餘，有著恬然安置於天地間的怡然自得。

雺淞菱柱結晶

煙雪

天破雪霽

　　週末下了一場大雪，雪滿山林，只消一夜，綠色的山便驟轉成白色的林。

　　天亮後便看見林間樹梢頭有一片濃霧停駐不去，那片霧氣不似平時山嵐的輕柔縹緲，卻是凝重而執著，戀戀不去的意態，凝固在自己的窗前，任憑我欣賞，任憑我描繪，然而自己卻因詞窮而難以描摹其情狀。

　　心下只有一個疑問︰那是什麽？

　　兩日後煙消雲散，積雪漸去，那片停駐不去的雲雪，已黯然離我遠去。今早晨起送孩子出門上學，孩子踏上雪地後，電腦開機的瞬間卻讀到一則文友的詩︰【迷漫煙雪】，原來日前所見的景象便叫做煙雪。

　　山嵐冰凍成了煙雪，似凝聚似漂泊，是氣態是液態亦是固態，便飛鴻踏雪地在我心中留下了極深的爪印。

　　是雪化成了煙，或是煙凝成了雪，抑或是兩者皆是？

　　若是雪日裏在黑森林中行車，山迴路轉之際便能看到雪的急劇變化。前一刻山谷裏還下著綿綿細雨，走到半山腰遇上一片迷茫濃霧，雪花紛飛如扯絮，下雨急轉成下雪。走到了山頭，卻是個雪霽晴好的天，雪滿天涯，放眼望去淨是個純白的冰雪世界，樹梢枝椏皆結成冰晶剔透的冰凌花。

　　整個過程只消十分鐘，便可以經歷雪氣三態︰液態的雪雨、氣態的煙雪、固態的冰凌。雪的樣態如此嫵媚多樣，各有其魅力與美感。

　　而煙雪是那漂泊的雪，恍若我那異鄉人的心。

　　凝駐不去，又不斷地四處漂泊，何地是終點，驀地想起了鄭愁予的詩，煙雪無論停駐在哪一個哪一地，簌簌飄落的雪花是個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而是個過客。[1]


[1] ​ 鄭愁予『錯誤』︰「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穆默爾湖（ Mummelsee ）

這幾天出了⼀趟遠⾨，前往穆默爾湖（ Mummelsee ）住了幾天，潛⼼默想，與⼤⾃然對話，諦聽⼭嶺的聲⾳，如同諦聽神的話語。

沿途所⾒皆是筆直參天的樅樹，景觀與我⽬前的居住地其實相去不多，我的⼼情卻是雀躍不已。嫵媚的青⼭能呈現多變的樣貌，在⿊森林裏，峰回路轉之際，在綠意不絕之中，亦能⾒到不⼀樣的⼭勢、不⼀樣的景觀、不⼀樣的⾵景，在不經意之處皆能讓⼈眼前⼀亮，得到全新的感受。

壯麗綿延的⼭脈，不禁讓⼈對造物者產⽣敬意。

⼭，雖是氣勢恢弘，本質卻是溫柔的。

⼀種執拗中的有容乃⼤。

這也是這三年來，我對⿊森林⼈的理解。他們的確很執拗，觀點很狹隘，奇妙的是他們卻能夠不斷地在謹慎執著、批判衝突之中，回歸到創世最溫柔的起點。在辯證磋磨之中，尋求溝通與妥協、容忍與諒解的可能性，以⼀種難以⾔喻的兼容並蓄，造就了施⽡本⼈在傳統中與衝突中精益求精的⼒量。

或許這個⼒量是來⾃⼭的⼒量。

⼭總是以不變應萬變，很固執也很寬容。

這次登⼭健⾏的路徑⽐較特殊的地⽅是，沿途步道都⽣⻑著令⼈垂涎的野藍莓，我們可謂邊⾛邊吃，⼀路吃到⼭巔。

在德國野藍莓的價格不菲，我曾經跟著房東太太⼀同在森林中採集野藍莓，她曾經跟我提到過，以前她的⽗⺟時常動員全家⼈到森林採集野藍莓，野藍莓可以賣得很好的價錢，對於孩⼦們來説是件極爲興奮的事情，他們可以因此得到⼀筆零⽤錢。

通常藍莓⽣⻑於砂岩⼭地，我們住的地⽅多是由花崗岩所組成，藍莓灌⽊叢較爲少⾒，正因如此，當⼤家⾒到顆顆⽃⼤的藍莓時，那種無⽐興奮的情緒，難以描摹。

我們這裏的野藍莓都是好⼩好⼩的顆粒。

當我注意⼒集中在吃藍莓之上時，陡峭的路段突然告終，我們便來到了廣闊的⼭頂，是⼀處寬闊無垠的濕地，在這秋氣漸⻑的季節裏，青草呈現⾦⿈⾊，起伏的⿈草隨⾵波動著，沿著⻑⻑的⽊道⾛去，讓⼈有種⾝置沙漠之感。

這時，牧⽺⼈趕著⼀群綿⽺，與我們相遇，⿊森林裏的農家通常都會畜養幾隻可愛的綿⽺與⼭⽺，我們這裏也養了幾隻，但遇到這麽⼀⼤群綿⽺，倒是頭⼀次，⽑絨絨的⽺兒在草原上竄動著，甚是可愛。

其中⼀隻⼤概是牡⽺，脫隊衝著我直直衝撞過來，嚇了我⼀⼤跳，顯然地這隻⽺具有攻擊性，房東也養過公綿⽺，那隻公⽺曾經多次攻破柵欄、逃離牧地，還有⼀次攻擊了在院⼦裏玩沙的侄⼥，被我拿了東西抵擋住了，牠才肯離了那個孩⼦，侄⼥嘴巴都流⾎了，傷到了⽛⿒。

那次經驗讓我⾒識到牡⽺的習性，有著⼀種勇往直前、毫無畏懼的特質，這次⼜讓我遇上⼀隻勇於挑戰⼈類的公⽺，我拿著 iPad 挑戰牠，牠依然勇猛地向我衝過來。

欸！⽺兒，你還是回到牧⽺⼈⾝邊吧！

整個情境急轉成聖經情境，⽺只聽從牧⽺⼈的帶領，根本不理會我，完全符合聖經的描述，弄得我最後只好落荒⽽逃，不再前進，改道⾛別的路段。

牡⽺的習性有點像我⾃⼰，我也是⼀隻牡⽺，只是我軟弱了許多，我⽐較喜歡先思考、等待與觀察，先婉轉，很像⼀隻外表⼗分溫馴的綿⽺，⼀旦熟悉了情勢之後，便抓住要害勇往直前，往往會不惜代價⽤犄⾓除去所有擋住前路的障礙物，毫無退縮。

我最喜歡處於毫無退路的狀態，因爲只有毫無退路之時，才能勇往直前。那隻⽺的確很對我的個性。

⾛到⼭巔的另⼀端，便來到了⿊森林的邊界，能夠遠眺萊茵河，萊茵河對岸便是法國 了，法國正是在⽔⼀⽅，在我的⼩説之中曾經多次描述德法隔⽔相望的⼭景，看到此景時，不免感觸良多。

從⼭巔⼀⾓順著⼭路往下⾛去，⼭下便是穆默爾湖（ Mummelsee ）。

晚春之時，我曾經遊歷了⿊森林最⾼峰費勒德⼭（ Feldberg ），那裏的費勒德湖（ Feldsee ）與這個穆默爾湖，有著極爲相似的湖光⼭⾊，碧綠的鏡⾯，映著綠⾊的森林，不同的是穆默爾湖畔多了⼀家旅店，遊客⾮常地衆多，⽽費勒德湖的周圍卻沒有任何建築物，是⼀處隱藏於⼭嶺中的秘境。

在深幽的森林裏，隱隱約約聽⾒⼈們談論著德國⼤選，Merkel 終於要退休了，這次⼤選終結了她的時代，驚⼈！她竟然當了⼗六年的德國⾸相，⽽我居然都不知道，今早開機查看網路，這次反對黨 SPD 似乎會贏。

梅克爾時代對我來説其實感受不深，畢竟這些年我們都在搬遷之中渡過，⾃動放棄神聖的⼀票，從未去思考過政治上的問題。

三年前來到⿊森林時，我甚⾄不知道德國有個⼥⾸相。其實⾸相是⼥的那⼜如何？她也不能改⾰德國男⼈那種⼤男⼈主義的習性。

⼥性地位因此有差嗎？

我⼀向不去關切選舉與政治，只談社會與⽂化，政策本⾝根本無法動搖社會結構，誰當⾸相，其實沒差啦！

我的政治冷感症曾經鬧了幾次笑話，在韓國瑜出⾺競選時，和媽媽視訊，⾔談間才弄清楚此韓國⾮彼韓國，剛剛還把⼈家的名字打成︰俞韓國。

儘管世間天搖地動，我⼤概早已學會如何不動如⼭了。⼭居的簡約與單調，讓⼀切都變得很簡單、直接與純粹，排除⼀切變數，跟⼭⼀般以不變應萬變。

⼈活在世間，其實所需無多。

雪梨最美健⾏步道

最近我們在雪梨發現了⼀個秘境，其實那不算是什麼⼤發現，⽽是⼤名⿍⿍的健⾏步道，名氣僅次於邦迪海灘（Bondi）沿岸的那條路線。海雖有海的波瀾壯闊，與舒⼈⼼胸的清新，但是邦迪海岸壯觀的⼈潮與狹⼩的路徑，卻令⼈卻步，以致於酷愛健⾏的我們，通常不會選擇這條路徑。

現在我介紹的這條路線呢，之所以是個秘境那是因為，這條路⼤概是雪梨所有名勝中，唯⼀沒有⼈潮之處，⾮常地清幽。除了偶爾會遇到⼀、兩個慢跑的⼈之外，沿途幽靜的程度可⽐擬於王維詩的意境：「空⼭不⾒⼈，但聞⼈語響」。⼤家可想⽽知，是誰在說話呢？當然⼀路嘰嘰喳喳的是，我家那個愛說話的兒⼦。

本來以為只有週間才沒有⼈潮。上班族別太失望，我們第⼆次去時是星期⽇，也是⼀路悠然地遙望對岸的歌劇院和港灣⼤橋，悄然地對著摩天⼤樓，卻能讓你聆聽百⿃爭鳴⽽沒有⾒到任何⼈的蹤影，真是個清幽的秘境，還能讓你望著對岸繁華的商業區⼤笑。這麼近的路途，雪梨⼈怎麼傻傻地，放著⼤好⾵光，⽽不來欣賞呢？再加上動物園就在這裡，參觀動物園配上探訪秘境，真是絕配，居然連週末也沒⾒半個⼈影，令⼈百思莫解。

有興趣的朋友，只消在雪梨歌劇院的碼頭（Circular Quai）搭往動物園的渡輪（F2 Taronga Zoo），下船之後，沿著河岸⾛，不拘哪個⽅向，都是這條健⾏路線了。往港灣⼤橋的⽅向能夠⾛到下⼀個渡輪線（F6 Mosman Bay），往太平洋的⽅向就再沒有碼頭了，所以回程必須往回⾛到動物園，再搭乘渡輪回歌劇院。最經典的路線則是，從動物園往太平洋的⽅向⾛到雪梨國家公園（Sydney Harbor National Park）。

要特別注意的是，動物園下午五點就關⾨了，最晚班的渡輪在傍晚七點就發船了。⽽這條健⾏路線最美的景⾊卻是眺望港灣⼤橋的⼣陽，所以夏天想要欣賞⼣陽的話，必須等到⼋、九點左右。⽽從動物園往Mosman Bay的⽅向⾛，⼤約需要⼀個多⼩時才能到達下⼀個碼頭（South Mosman），F6 的渡輪到晚上⼗點還有⾏駛。

通常我們會在在太陽快下⼭時往回⾛，在往South Mosman的路上欣賞⼣陽，然後在⼊夜時，才搭乘姍姍⽽來的渡輪回到歌劇院，順便在渡輪上欣賞那擁抱著歌劇院的奢華夜景。⼀ 天的⾏程中，既可享受遠離塵囂的寧靜，⼜能飽餐城市繁華的⼊世景象。滾滾紅塵不再是陶 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南⼭」，那種愛恨交加之物（註解：有些⼈將南⼭解為功名利 祿）。⽽這兩個極端，在這裡再也不是個⿂與熊掌不可得兼的問題，⽽是奇妙地揉合了城市 的冶豔與⾃然的樸實。

難怪！我們第⼀次搭這班渡輪時，曾經看到整船西裝⾰履的經理⼈，與我們的汗衫、⽜仔褲形成了搶眼的對⽐。都快傍晚了，難道這群⼈都約好，下班後⼀起到動物園裏觀賞動 物？當然不是！說不定雪梨的銀⾏家都愛在這裡置產呢？原來秘境不是我⼀個⼈的⼤發現，

⽼早就聚集⼀些酷愛在欲望城市中隱居的銀⾏家呢！


❤ 23. Februar 2016 發表於部落格【永⽮弗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