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媽︰一個大觀園裏走出來的閨秀,走過一段民主凍蒜的台灣簡史
【大家閨秀】
記得小時候,一大清早,天光還不太亮,我揉著惺忪睡眼,就見到阿媽款款坐在妝台前,就著一點天光,細細理著髮髻,瞧著鏡裏的自己。接著撲粉、畫眉、點胭脂、戴耳墜,那種情景真讓人覺得,彷彿穿越時空,回到古代。
阿媽活在現代社會裏,身上卻有古代大家閨秀的印記。
自我有記憶以來,阿媽的髮髻,樣式從不維新,從不變化款式造型,頂多簪上不同顔色的珠花,但從未有紊亂的一刻。年幼的我總覺得,她的髮髻無比神奇,只見她對著花鏡,將一綹綹髮絲嵌入髻中,無需梳妝洗理,無需重新盤髮,只消沾點水,抹在髮梢,髮絲自然會固定,像是變魔術一般;睡前一個樣子,睡後還是同一個樣子,永遠烏黑如雲。以現代的話來説,這是當年美容院所發明的一種「永久妝造」,當時很多阿媽都梳著這種頭。日後我也在想,阿媽的髮髻一定是黏上不少髮膠,但對一個孩子來説,心中不會產生這樣的疑問。
阿媽身上總是帶著一股淡淡的脂粉味,被褥、床鋪、衣裳到處沾染了這種香味。小時候總不明白,她爲何每天一定要化妝呢?也沒想過要問爲什麽,滿心以爲,那只不過是老年人的習慣。
時代真的是不比以往了,現代人越發不願梳妝打扮了,當時還年輕的母親,除非逢年過節赴喜宴,平日裏決不化妝。自己長大後,也是終日素顔朝天,披頭散髮,相信自然就是美,不追求那種虛顔。而阿媽的皮膚好細好白,即使做了阿媽,依然吹彈可破,可見胭脂水粉的錢,還是要捨得花。
【大觀萊園】
每當我見到這樣的晨起儀式,總要蹭到她身邊,把玩妝台上那瓶明星花露水,她身上的粉味、混著花露水的香氣直熏我鼻子,那是一言難盡的氣味,然而那是阿媽的味道,味道中帶股寵溺的安全感。
我總在這時候,纏著她講未出嫁前、做閨女時的故事。
依稀記得,當時並不想聽阿媽說那些民運無聊事,那是大人的事,小孩只想聽家族傳奇。聽她說林朝棟帶兵抵抗日本人的狂妄,聽她說日本人是如何低聲下氣來到林家求和(多半是吹噓);聽她說在大觀園裏做閨秀的日子,與堂姐妹們吟詩作對、騎馬踏青、讀書烹茶、刺繡作畫、遊園驚夢⋯⋯
她在我小小的腦袋裏灌輸了,富貴閑人的偏差觀念。
那時還是日據時代,一般人家若送小孩讀書上學,只能學日文,而我阿媽卻受了正統的漢文教育。這要歸功於她家族中,一位父執輩名人,那便是頂頂大名的林獻堂。小時候還不懂什麽林獻堂,只知道阿媽只有小學畢業,就被留在家中學漢文,即她口中的「一新會」。我一個小孩傻傻的,還分不清林攀龍與林獻堂?反正林家爲了自家子弟的教育,沒經日本人許可,在花園裏私設學堂,日本警察來糾察時,就得把教本換成日文,他們以提倡漢文教育,來對抗日本人的皇民教育。
這座花園後來卻成了台灣史上、赫赫有名的民族自覺大本營——萊園。
戰後林獻堂遠走日本,不得還鄉,萊園成了一所學校,即今日的明台中學。
阿媽房裏掛著一幀刺繡,是當年做閨秀時留下的一幅殘夢,我經常望著刺繡,腦中描繪著她在萊園吟詩作對、捻針繡花的舉止與神態。不是我在吹牛,當年台灣文人齊聚萊園,爲的就是吟詩創作,這絕對是史實。而我阿祖當時也是台灣文化協會成員之一,出版過詩集,成大歷史系教授陳文松是研究我阿祖的專家,他的著作爲我們呈現了,當時士紳們以文會友的情景。
日後,我還經常聽到,她與阿公爲了某些字的讀音而起了爭執,阿公老是說,「妳漢文讀得比我多,自然比我清楚。」
言下之意是説,一新會作育英才無數,教的應該是不會錯!
【嫁作人婦】
至於他們兩家如何達成聯姻?自有長輩給出明確的答案。
我阿媽自幼喪父,父親是個讀書人,在她很小的時候,便漂洋渡海到中國留學去了,日後客死他鄉,留下了孤兒與嫠婦。由於母親年輕時就守寡了,事事全憑族人做主,想必嫁女兒也不例外。當年我阿祖想為兒子挑選媳婦,便請林獻堂介紹牽線,林公就想到我那自幼喪父、無人為她出頭的阿媽。
據阿媽的描述,有一天她婆婆前來相親(怎麽不是未婚夫前來?),相中了阿媽眉清目秀的模樣,便在她手腕上套上了一隻玉鐲子,讓她想摘也摘不下。這樣的橋段,情境竟然跟連續劇演的一模一樣。
阿公與阿媽結婚時,是開著黑色大汽車前去迎親的,並非擡著花轎把新娘娶回家。阿媽身披白紗,而非大紅嫁衣,阿公西裝筆挺,亦非長袍馬褂,即便當時還是日據時代,但婚俗卻早已西化。
有件事卻非常不現代,阿媽出嫁時,竟然還帶著婢女出嫁,以婢女為嫁妝,情境非常古代。都已經二十世紀中葉了,竟還有這樣的陋俗?話説我家阿祖的妾室,也是自家夫人的婢女,聽我阿媽說,他們大戶人家出嫁時,是不能沒有婢女陪嫁的。
那時,雖早有了電燈電話等設備,但還沒有洗衣機、電冰箱、電視、電鍋、瓦斯爐等家電,連麵條都還得自己手打,還未有機器製麵。然而,嫁入大戶人家,不比出身大戶人家,上有公婆要奉待,下有幼子嗷嗷待哺,橫著的還有丈夫的兄弟姐妹、姑嫂妯娌要對應周旋,加上田裏一大群揮汗如雨的長工,一家上下不知有多少人等著張口吃飯?
光是上灶炊爨一事,那可是件從早忙到晚的苦差事,無有歇息喘氣的時刻。若無婢女鬥跤手,可能結婚不到一年,新娘就要過勞歸天了。
而我阿祖因搞政治,隔三岔五地在家開席宴賓,不時請日本人來家吃飯打麻將。而他的夫人也是出身霧峰林家(不同宗),也是個不幹粗活的閨秀,請客辦桌的粗活自然全讓妾室操辦。而我們這位小曾祖母的厨藝可謂家族傳奇,會做極精緻的菜餚與點心,手藝之好,無出其右,光聽家人形容,就令人垂涎三尺。
聽説曾祖母出嫁時,帶了很多田產嫁妝,搞政治需要經費啊!曾祖父將她視爲珍寶,怎敢在外頭拈花惹草。那麽納妾又是怎麽一回事?原來因應家庭經濟需求,男人被迫納妾,全是為了奉待正宮夫人啊!
古人娶小的是爲了奉待大的,而今人包二奶,爲的是啥?
阿媽有時會在子孫面前、吹噓自己的手段了得,因爲妯娌們都遭到同樣的、錐心刺骨之痛——良人薄情,三妻四妾,無一例外。而我阿公是在兄弟中,唯一沒有納妾的。以往,妻妾成群的人家裏,妻與妾是同住一個屋簷下、同居一廂房穿堂裏,妻妾間難免會有口舌齟齬,相處不易。
據説,當年阿媽的婢女沒能留下,正因她手段了得,現在想來,更合理的解釋或許是,阿媽出閣後,國民黨來台,工業化急劇,機器取代手作,婢女再無用武之地了,只好遣散還家。但也聽過長輩説起,阿公曾經從茶室帶了個女人回家,茶室女入門沒多久,便被我那手段厲害的阿媽給趕走了。
【民主阿媽】
日據時代,我家美其名在搞民運,其實是在抗日,箇中緣由,説穿了無非是,自從日本人來台,嚴重侵佔士紳階級的利益,林家一直獨佔樟腦專賣特權,並掌控了中台灣大部分的耕地。這種背景之下,其實林獻堂一派所倡導的民運與文化運動,大多是爲自身利益考量,不光是爲國爲民。他們所秉持的理念,與今天台灣人所認知的「本土意識」,是有極大差距的。其政治訴求雖然含有民族自決的内核,要求日本人還政於民,設立台灣議會,以台灣人治理台灣人⋯⋯
但,家國情懷上,卻抱著大中國的理想。
二戰結束時,日本人撤離台灣,林獻堂並沒有抓住當下政局真空的狀態,成爲台灣人的總統,讓台灣失去了獨立的契機,那是因爲他自始至終抱著回歸大夢,直到二二八事件遽然爆發,才如夢初醒。家族中不少人遭到逮捕,鋃鐺下獄者,包括了我的阿祖及當新聞記者的贅婿。而林獻堂對當前政局更是失望透頂,自此遠走日本,至死不回台灣。
國共戰後,國民政府遷台,留下的人必須選擇「妥協」這條道路,阿祖接受了國民黨的籠絡,做了國大代表。他去世後,子承父業,克紹箕裘,他的子孫不少人都參政了。
阿公阿媽也不例外,紛紛出馬競選,做了民意代表。
台灣自從被滿清政府抛棄、在成爲亞細亞孤兒的那一刻起,台灣人民的悲情,台灣政局的艱難,在歷經日治、一黨專政、本土意識擡頭⋯⋯民主之路一路顛簸震蕩、充滿荊棘、潛伏黑暗,忍受長時的難產陣痛,才走到今天多黨議政這一步。
然而,阿媽並非橫空出世,而是順勢而爲。
她不時都在競選,我已經記不得她凍蒜過幾次?
戰後,她積極投入選舉活動,參與議會政治,做了婦女參政的急先鋒。接受電視記者採訪時,她依舊是那個住在大觀園裏的大家閨秀,身上穿著旗袍,頭上梳著「萬年妝造」,口中説著不太輪轉的國語。
【曾經有過這麽一個女子】
曾經有過這麽一個女子,生長在一個立有「屏」風的大戶人家裏,隨著新舊時代的更迭,隨著歷史洪流的奔騰,未曾心懷大志,只是順流而下,卻流出一段織「錦」般的瑰麗人生。
錦屏便是她的名字,她本身並不是特別有才華,也非擁有過人的學識,政績也平平。然而她的人生卻深深地烙印著一道、台灣史上最重要的軌跡︰親炙名人教誨,見證歷史脈動,秉承島民的悲苦與傲骨,同時也親歷了,這些人放下身段、婉轉承歡的時刻。
若說,「歷史」充其量只是勝利者的遮羞布、謊言推砌而成的滿紙荒唐言,與那些足以堪比日月的巨星相較,阿媽這顆稍縱即逝的流星,一瞬的燦爛,卻也為台灣銀河系妝點出幾許美麗與哀愁。
時勢造就了她的一生,讓她走出舊時代的大觀園,同時也讓她走入新時代的萬花鏡。
即便,「民主」二字,在學理上她從未深究過;縱使,在人生最後的時刻,她顯得頑冥不化,失去往日的明理睿智;但在我心目中,她依然是那個梳著萬年髮髻,穿著舊式旗袍的阿媽,總是先進開明,嘴角眉梢盡是樂觀進取。
我的阿媽不如他人的質樸無華、堅韌不拔、自甘淡泊。她好命的一生,雖然談不上享盡榮華富貴,也有過戰時吃番薯簽度日的苦日子,但那種自帶落魄豪門的貴氣,讓她在亂世中,改朝換代裏,披荊斬棘,照樣走出一條道路。不管時代怎樣變,日本人也好,國民黨也罷,帝制也好,民主也罷,康莊大道自然為她敞開。
她並不若父執輩,爲了理想,寧願去做個殉道者。那是因爲她所關注的從來不是理念本身,而是秉持著一種很單純的念頭,精彩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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